唐英年否認香港有地產霸權,叫青年人反問自己:「為何我做不到下一個李嘉誠?」如今,記者聽到相似的話:「為何你不能發行《KJ音樂人生》?」
老牌獨立電影團體影意志,去年遭藝發局中止其戲院發行和海外影展工作的撥款,影意志崔允信跟藝發局顧問、電影業內人士理論,闡述自己沒法爭贏《KJ》的發行權。崔即遭反問,對呀,為何影意志吸引不到像《KJ》這樣的奇葩?
今年,藝發局進逼,中止影意志一年發展資助,包括日常營運開支、發行、放映、網站等所有活動,如同「冚檔」。連同2005年被中止撥款的采風,現時已再沒有任何觸及商業發行的獨立電影團體受藝發局發展資助。
此事掀起波瀾。影意志在民間發起聯署聯書,將連同上訴信於本周三呈交藝發局。文化人如胡恩威、陳景輝、ifva創辦人蔡甘銓、獨立電影工作者麥海珊等已加入聯署。而藝發局藝術支援總監韋志菲以忙碌為由拖沓訪問,及後來電拒絕回答補問,表示「要再問評審意見」以及「稍後會回覆崔允信的上訴,我不想回應你,你看崔如何跟媒體說」。
「自己人,即是我們」
藝發局對此舉提出兩個理由。一為「本地獨立電影環境變化很大,藝團似乎未有因環境改變而作出適當調整」,二為近年問題如「藝團所支援對象仍傾向為其董事局成員作品」,有欠改善。崔允信說︰「我們過去三年放映近三十部作品,只有四部是董事局的。」
退一步看,追問影意志支持董事局成員作品的比例未必問對問題。陳嘉上1998年上任藝發局首屆電影及媒體藝術小組主席,主動撮成崔允信、鍾德勝等ifva得獎者成立「影意志」,向藝發局申請資助。同仁組織乃影意志成立基調,亦是小眾藝術界常見的組織形式。影評人張偉雄形容,若說他們總在發行自己人作品,「自己人,即是『我們』」。獨立電影圈就是如此細小。
但藝發局倒認為有擴大之勢。局方回應記者:「近年拍攝科技進步、推廣獨立電影渠道、海外獨立電影展的數量及性質,以及獨立電影創作活動及數量等,本局在去年的『一年發展資助』評審後,已建議影意志須積極發掘新晉導演,以尋求更多不同獨立製作的片源及加強協助獨立影片的發行推廣。」
近年拍片年輕人日多,相關創作與比賽應運而生,「有金有星」的鮮浪潮、政府的創意產業支援、富商基金會辦社區公益短片、獲大企業資助的紀錄片組織以柔和勵志主打新人作品等等……年輕是否等於獨立固然可議,官商投注的財力更可能為「獨立」重新定義,如「產業」、「入行踏腳石」,連社會關懷也甜美正面。張偉雄指,加入的年輕人多了,但鮮有延續發展的道路,又或熱情轉眼消逝。崔允信坦言,他所接觸的青年人,大多沒懷獨立電影創作意識,「有年輕人把毛碟拿上來,可能拍了幾分鐘東西,但碟面已印有『入圍威尼斯』、『入圍奧斯卡』的字樣」。
影意志認為不必在小陽春裏錦上添花,或者正是藝發局指其未能審時度勢之處。崔說︰「熱鬧也不等於多元:分析、批判、偏鋒、不妥協的言志作風已不多見。影碟亦銷售驟降。我覺得這情形下,影意志反而要清醒地倡導獨立精神,讓作品的獨立精神得到最大的深化、發揮。」
多年來堅持獨立的導演在新秀比賽、各種資助中被冷落,如入瓶頸;影意志一直照顧這些導演。他們亦有發行較知性的作品,具分析深度和實驗精神,但吸引不到商業發行;如游靜的《壞孩子》。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游靜直言「如不是影意志,像《壞孩子》這樣非商業的實驗紀錄片,在香港是不可能找到影院放映機會及DVD發行的」。不以線性敍事,跨文化的社會議題關注方式,發行自然困難。莫說商業發行,此片亦被香港國際電影節和華語紀錄片節拒諸門外。「影意志策劃的香港獨立電影節是香港唯一接受《壞孩子》參展的影展。」
生意失敗,終被淘汰?
幾年間愈來愈多電影工業業內人士晉身委員會,業內人士投票者更多,去年電影界「big brother」杜琪峯就政綱一句「製造機會給予年青新一代發展電影及媒體藝術創作」輕易連任電影及媒體藝術小組主席。杜sir主催的鮮浪潮短片比賽正正為電影工業發掘新血。今次參與一年資助評審有七人,已知的有銀都的林炳坤、Digital Magic老闆、影評人舒琪、學者梁款、媒體藝術老師加上導演邱禮濤,業內人士最少有三人。去年「KJ之辯」,據崔氏憶述,邱禮濤忍不住打斷:「這些戲,自己也能生存,何須他們(影意志)用公帑去搞!」
扶助小眾藝術的官方資助機構,愈來愈多業內人士參與評核,究竟是利是弊?今次,影意志也處在這「商業效益」尺度下。邱禮濤說︰「我自2003年加入評審小組,見到小組愈來愈多生意人與業內人士,思維、邏輯語言,亦是商業那套。從他們角度看,影意志發行做得不好。」邱亦同意中止資助影意志。
「劉美君《午夜情》那張碟,就算是大公司,也是往廟街拿去逐間店做發行。但現在的獨立創作人,因為網絡、科技,自行印碟宣傳發行並不困難。」
邱指獨立電影發行的作用應是承擔個人做不來的推廣工作,而影意志似乎補不到這個「位」。崔允信也坦言,影意志成立初期,獨立電影沒人推廣,影意志只要做些基本工作也得到迴響,「那時獨立電影隨時也賣到二千隻碟」。在如今遠離報紙賣廣告的年代,更多人知道獨立電影,亦有新推廣組織成立,影意志面對新的競爭。而2008年影意志和小眾電影橋頭堡百老匯電影中心關係破裂,影意志失去了重要的戲院發行渠道。所有因素合起來,影意志的推廣工作表面上看,難免比起數年前和百老匯合辦亞洲電影節時的「盛勢」失色。
想當年,影意志原先取得資助辦獨立電影節,百老匯提供場地和約片支援,後來百老匯邀來明星名片愈多,偏鋒電影竟在號稱獨立的電影節被邊緣化,崔允信和百老匯理論,「百老匯竟提出繼續用這筆資助搞影節,但影意志只能負責獨立電影部分」。
後來百老匯獨自註冊「亞洲電影節協會有限公司」,奪去了累積了名聲和捧場客的影節名銜。「藝發局資助的電影節如此被商業騎劫,結果一份譴責聲明都沒出過。杜琪峯當時做和事佬,希望私下平息。後來有評審不時要求我們和百老匯修補關係,不然若只能發行百老匯不發行的電影,必然搞差了。」崔允信道。
因為和百老匯斷絕,話題作如《KJ》、《1+1》、《潮爆北京》等的發行權,影意志都輸給由財力強大的安樂支撐、已累積大份額藝術片觀眾的百老匯。影意志隨後夥拍的The Grand影院,在九龍站商場深處,是孤立之地,不易滙聚觀眾,藝發局評審不免視影意志「生意失敗」。獨立電影和影院的合作常出現「不平等條約」,全行皆知。民間、以獨立電影發行為志的影意志年獲僅50萬元發展資助(不計影節等個別資助),如何硬撼財雄勢大的發行院線聯合公司?「和百老匯鬧翻,我們反而逐漸清楚應走的方向:集中支持商業院線沒看上的獨立電影。連藝發局都有個錯覺,市場淘汰的就是差作品,而不去思考市場的不公平。美國的反壟斷法某程度保障獨立發行,院線製作發行不能合而為一。」
新發行回應時勢?
這三年,影意志始嘗試度身訂造一些發行新方式,針對「分眾」。例如開拓九龍城書節、大專放映活動等民間影碟銷售點,他們指一次大學放映的銷售額比連鎖店一個月的成績要好。「戲院發行希望回到藝術中心放映,以非商業場地為基地,口碑好再跟商業院線談。杜sir反對,說梗係去戲院好。」
影意志和百老匯分家後,其主辦的獨立電影節亦獲評審員肯定,「放映交流導賞,領事館贊助投射字幕,從選題、策劃到細節執行,皆具心思」(香港國際電影節藝術總監李焯桃)。影意志也開始着力免費放映、社區拍攝計劃,大專放映,透過討論深化作品傳遞。如城大社工系邀約放映《壞孩子》,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思考他們的「服務對象」——「當我被邀到大專院校放片及與學生交流時,影意志的崔允信甚至全程旁聽。而我更要求《壞孩子》DVD一切扣除開支外的收益將捐作支持非牟利團體進行公眾教育,影意志也一口答應。這些在香港都需要非常的細心、勇氣與視野。」游靜說。崔允信指系方其後再邀請他們放映別的作品。
「他們給人的獨立發行形象始終不強。」邱禮濤說亦看到他們轉型的努力,但評審仍傾向視他們為商業發行者。崔允信希望多年建立的發行渠道仍能發揮作用,也不會排斥市場和公眾的接壤,只是若然認為影意志「獨立」目標有欠明確,是否局方和評審可和影意志多作溝通,讓藝團從「申請文案」的官僚文字遊戲中跳出來,直接向評審釐清方向,又或者局方和藝團合力梳理出不致白費成果的發展走向?「決議前評審跟我們見面,和顏悅色,提示我們的申請並無問題。但結果一分錢不批。藝團和藝發局其實是夥伴關係,怎麼會出現這種溝通情景?」
游靜指出,「如果評審跟藝團對『獨立電影』的理解有出入,應有更廣闊的胸襟去鼓勵更多不同的獨立電影團體發行不同作品,而不是去打壓跟自己不同的聲音。」
電影資助的殘缺地圖
這次事件,表面爭議在於民間和藝發局對獨立電影推廣持不同主張,或以商業的硬尺量度藝團成績。游靜提出:「如果評審跟藝團對『獨立電影』的理解有出入,應有更廣闊的胸襟去鼓勵更多不同的獨立電影團體發行不同作品,而不是去打壓跟自己不同的聲音。」張偉雄則提出事件背後更宏觀但模糊不清的電影資助地圖。
「若果今年再沒任何獨立電影發行受資助,是否無形把此工作推給商業的百老匯?可乘此一問各類資助構成怎樣的支援網絡?好像電影發展基金和藝發局各有分工,前者支持電影工業,後者支持獨立電影。但其實資源不均,欠缺溝通。還有鮮浪潮、Ifva等新人比賽不少,但成熟的獨立導演又好像自生自滅……電影發展局會不會全盤決策思維,重整當中的資源分配?獨立電影未必沒市場價值,這個分法太落後和簡化。但如果要發掘片源、獨立電影上戲院、往海外影展,基本上需要具財力和規模的發行機構才能做到,一如那些商業發行。由一個數十萬元資助的民間機構去做,未必合理。好像加拿大、韓國,都傾出大量資源去成立獨立電影發行組織」。
游靜亦促藝發局放下身段:「與其從上而下、施展威權式的要求個別藝團『因環境改變而作出適當調整』,不如請藝發局有多點自省、自我批判的能力,應本地獨立電影工作者近年大量增多的情況下,審視如何增加撥款資源。」
張偉雄的說法令記者想起曾有傳政府考慮挑選戲院專作獨立電影放映。獨立和商業如何齊跳探戈,膨脹抑萎縮,缺錢抑不愁,在商家玩晒的城市下這流動不居、有待梳解的「獨立」概念,在更「流動」的獨立電影政策並未得到正視和探討。單就影意志停資事件可見,「獨立」繼續模糊,但藝發局一錘定音,其一向要求成熟的藝團公司化、財政自立的「政策」浮面,以定義這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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